南方的春天醒得早。
即使已经骑马在南下的路上行进了一段时间，蔺晨总还有种梦幻的不真实感。他漫不经心地牵着缰绳，打量着距离自己身前不多远，另一匹马背上悠哉的梅宗主。
蔺晨在看梅长苏的背影，即使这背影他已经看了十多年。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关照，梅长苏偏过头用眼神询问，蔺晨微笑着示意无妨。
马蹄声清晰的在碎石路上接连落下。

蔺晨不认识林殊，却常常会在梅长苏的背影里“看”到他。
梅长苏的后背总是挺得很直，过去蔺晨时常琢磨，倘若不是与他相熟在先，光看背影的话大约是不太会想主动与这个人结识的。挺拔归挺拔，这背影看着也着实落寞。就如同光只能打在一面，另一面一定是暗的一个道理。
从前梅长苏偶有怀念感慨的时候，会跟蔺晨说，如果你认识林殊一定会和他成为朋友。
后来有一次他们吵了架，梅长苏说，如果能回到林殊的结局不是更好吗。
再后来他们共同经历了一场与死生长别离的拉锯战，终于从阴曹抢回一命。等到隔年春天，蔺晨又能看到梅长苏站在庭院里赏花的背影了。那时他一身轻松，就连背影里的落寞都像皑皑白雪永远融化在了北境的土地间。
——能回到林殊的结局固然好，但带着林殊的明亮归来才是更好。


蔺晨心里琢磨着事儿，没留意动作的力道，他一夹马腹意外驱使马儿疾行了几步，就这么跟梅长苏成了并排，对方也刚好纳闷儿他突然跟上前来的意思。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见梅长苏好奇的朝自己看过来，蔺晨也不好把方才那番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小心思说与他听，于是随口扯了个问题抛出去，不成想“扯”得实在太到位，看起来又将引发一场漫长的交心而谈。
梅长苏一愣：“想什么？你是说昨天我说的那些吗？”
蔺晨险些一拍大腿大叫不好，然而话头已经被挑起来，糊弄过去也不是事儿，再者他还被江左盟那么多兄弟托付重任，这个问题早晚也是得拆开揉碎细细说的。思及至此，蔺晨清了清嗓正色道：“就是这个事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离开了——连天下第一大帮的大当家都放着不做了？”

梅长苏却只是笑，完全没有做了一件举足轻重大事儿后应有的表现，淡定的就跟宣布自己晚饭要吃什么一样平常。蔺晨忍不住又朝他眉眼间瞄了几下，格外想探究出一丝一毫深藏内敛的情绪。
可惜什么都没有。

“我没什么想法啊……”沉默不消片刻，梅长苏平静的解答蔺晨的疑惑，“非要说的话，就是突然犯懒，想体验一把富贵闲人的生活吧……不富贵也可以，当个闲人就挺好。”他认真地看着蔺晨，灿烂一笑，“就是这么想的。”
“唉……”蔺晨叹了一声，“真该让你瞧瞧咱们临走前黎纲甄平他们的表情，一个个就跟断了奶的小猫崽儿似的，可怜巴巴，就差挂在马尾巴上一路跟过来了。长苏，你这一回……”

蔺晨想说的话在舌尖儿上犹豫打转，他向来不会苛责干涉梅长苏的任何决定，哪怕在他看来是“赴死”的那种也一样。如果这次的变动仅涉及他一个人的观感和后续影响，他多半不会有这么多犹豫和这么大反应。然而现实却是，梅长苏这个决定所刺激的涟漪反应，最直观的会是和他自己所熟悉的一切“生别”。

昨日江左盟家宴，席间梅宗主突然宣布要辞去职务并且准备只身去往南方隐居的决定——死一般的沉静后，大伙儿的反应简直不亚于沸水滴入油锅，激动的几乎要把房顶给掀了。最后还是在场的几位长老联合安抚，加之梅宗主亲口补充说明只是“想法”阶段不会立即实行，众人的情绪才相对平复了一些。饶是这样，散席后蔺晨还是被团团围住，收获了百般恳切托付，弄得他哭笑不得，同时也有感同身受的忧虑。
蔺晨不会不懂梅长苏，相反的是他太能体会梅长苏背后的思虑用心，所以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很快捋顺思绪，再就陷入了开不了口的犹豫境地。

赤焰旧案获清名，北境战事告捷国无外敌，一桩一件顺利的稳步推进。在萎靡了数十年光景之后，大梁即将迈进朝堂清朗，海清河晏的祥和局面。
这是一个允许英雄迟暮，搁置利刃生锈的新时代。
旧部，兄弟，生死之交，梅长苏希望每个人都能从过去的重担中解脱，去享受自己迟到的安稳人生。意识到这“重担”的根源维系在他的身上，于是告别就成了最稳妥周全的解决方式。
梅长苏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打算和一路并肩携手的同伴们说“再会”的。蔺晨听懂的，则是他藏在宽慰之下不舍的感谢。

隔天一大早梅宗主便骑马出城，说是在周边游览散散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走动。众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多走动”这三个字才是自家宗主外出的核心——而且这个“多”，极有可能是从廊州到南方某片地域的那种“多”。
大伙儿内心不安，可谁都不敢贸然发问，与此同时心里也怀抱期盼，相信宗主散完了心还会回来，更何况蔺晨公子同行了呢。
不过蔺晨不知道自己被大伙儿暗中寄托的殷切期待，他在思索清楚梅长苏的用意后，几乎瞬间倒戈阵营——他想去哪儿随他去！若要一去不返……我就陪着他一去不返！


“嗯，这次是我太唐突了，”梅长苏坦诚地说，“的确应该再考虑周全一些，换个适宜的场合说话，昨日想必大家都没吃好吧……”
蔺晨伸手在他肩上捏了一把：“大家都挺好的，你不用过意不去。”
梅长苏提了提嘴角，笑容并不轻松。
“你当真想好了？”

——和你一同成长的旧部，与你奋勇杀敌的兄弟，包括你熟悉的环境和一切生活痕迹。你做好准备向过去的十三年挥手，跟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忧说“后会无期”了吗？
无论激昂的、愤慨的、压抑的、遗憾的、欢欣的、难忘的，那些灰暗与明亮构建的时光中，都镌刻着你每一步艰难行进的足印。你会和过去彻底割舍，你舍得吗？

蔺晨忍不住跟他再次确认，他话也说的隐晦，相信个中弯绕梅长苏一定明白。
梅长苏也确实明白。
他暂不回应，纵马向前方疾奔，然后裹着一身春风回来，笑吟吟地停在蔺晨身旁。
他身上总有一份不会被时光磨灭的明亮。

“有你足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