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晨有段时间特别爱用“大的”和“小的”来作为梅长苏以及小飞流的代称，一天到晚家里充斥着他中气十足的指挥声。

“诶诶诶，大的那个起床了啊，小的都把早饭吃完了你准备赖床到什么时候啊？”

“蔺澄同学你干嘛呢？洗没洗手啊就吃东西！大的那个你躲旁边偷笑什么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怎么不管管啊这爹怎么当的到底……”

“太糟心了你们两个熊孩子，大的没大样儿小的还学大的！都不让我省心是吧……”

……

后来有次开玩笑时梅长苏说这个代称听起来显得蔺晨好像幼儿园老师，这么说完蔺老师才回过味儿来，也觉得自己俨然一个唠哩唠叨茶壶精的形象，言谈笑语间还闪烁着一种典型的母性光辉。于是“大的小的”便成了过去时。

再后来受电视剧的影响，蔺晨又开始用“孩子他爸”来称呼梅长苏。

有时候说顺嘴了也会不自觉地把这个自带温雅气质的称呼做些微调，“孩子他爸”就成了“孩儿他爸”。不过如果一段时间内出现的频率太高也感觉怪怪的。

某天蔺晨自己说，这么喊来喊去感觉自己跟猴山山大王似的，一说“孩儿”吧就自动脑补小时候看西游记电视剧里的台词，下一秒就容易说秃噜嘴来句“猴孩儿们”了，不利于自己在熊孩子面前树立爹の威严形象。

对此梅长苏表示：没关系你开心就好，但是想一想你们父子俩一起cos大圣凹造型的画面也挺有趣的，不如哪天去拍套西游记主题的亲子照怎么样？

蔺大圣的回答是假装听不见，然后快步逃进厨房以表明自己无声反对的立场。

蔺晨还用过很多神奇的代称，创意的来源无外乎小说，电视剧或者身边人的生活故事。梅长苏觉得蔺晨是个很有少女心的人的原因也是在这儿——他真的对生活有无数美好幻想和高涨的热情，以及向来不在乎傻不傻这个问题，只要开心就会积极坦然的跟随自己的内心行事，不论是十八岁才刚陷入爱情时，还是三十八岁已经沉浸在温馨平凡的生活里。

这个结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是静默无声的存放在梅长苏心里，直到有一次围观蔺父教子的现场他边忍着笑边再次回想起来。但是这一次，曾经的结论被延展了新的发展方向，它下沉到了另一种命运模式的可能性中——如果蔺晨没有认识自己，他会像很多人一样和姑娘谈一场或者好几场恋爱，和适合的人在适龄的时候结婚，在双方都觉得满意的时间里拥有自己的孩子吗？

这个想法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简洁的总结了很多普通人的一生。可梅长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只是在脑海中轻轻的沾了一小片地方落过脚，从此以后倒成了硬赶都赶不走的钉子户。

他开始在很多场合以及碎片化的时间里下意识地思考，考虑每一个环节的可实施性，在心里推演不同路径引导的不同结局。刚开始的时候纯粹是无聊消遣，后来居然成了梅长苏心头的焦虑。

因为他越想越觉得惊恐。

明明这个世界大方的给了每个人这么多种可能性，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获得了被选中的结果？

一方面是成熟的那个他对自己说不要闲的没事儿想些有的没的，另一方面是撺掇着搞事情的那个他对自己说随便想想只是为了好玩儿而已。梅长苏险些被两个“自己”弄得举步艰难。

按理说这应该是人在十八岁时才会觉得苦恼，不应该成为三十八岁的人还会存在的困扰。

其实对他而言，很多事儿也只是停在“想想而已”的层面。毕竟深知两个人之间感情是坚固的，信任是所向披靡的。然而人有时候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对未知疆域的探索，手中紧握着安全感是一回事，会对危险——哪怕是还没显露出爪牙的危险产生本能的恐惧担忧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就好比坐观光缆车，即使知道自己被层层保障包围，也无心全神贯注地看风景，因为还是会忍不住想象掉进万丈深渊的话应该怎么办。

梅长苏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就是那个坐缆车的人。

他想跟蔺晨聊聊——或者说分享一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担心，哪怕会被吐槽也没什么。

爱真是奇怪的能力啊，会让人逞强藏起伤口在爱人面前硬撑着说没关系，也让人壮起胆量可以坦诚的把内心深处的淤泥摊开到阳光下暴晒。可以非常完美，也敢于暴露脆弱。

不过意外的是，先发出邀请的人居然是蔺晨。

他嘴上说着约梅长苏去看电影，可是出了家门车开往的方向却不是他们常去的影院。梅长苏不知就里，直到被蔺晨揽着肩膀带到一间装饰温馨舒适的小房间，他才满脸不解地问了一声，这是哪？

这是一家咖啡厅的小包间，更准确的说法是，这是一家咖啡厅内置的小型家庭影院。有榻榻米和豆袋，有零食和果盘，有好几种整齐摆放的饮料，以及最重要的是，投影出的画面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合照和视频，从十几岁的那些年，到眼角添了岁月刻痕的如今。

梅长苏还是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蔺晨又是为什么安排这一切，不过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投影播放的内容吸引走了，眼下根本无暇顾及提问题，甚至都忽略了应该找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或者瘫着。

照片和视频——换句话说，这部属于他们俩的影片明显是个剪辑作品，以时间轴为内核串联起这些年的光阴。影片并不长，加上好几个转场镜头全片时长不过二十分钟，但对故事中的人来说，却是重走了一遍二十年的人生路。

也不知道蔺晨是什么时候整理的素材剪完了片子，即使没有煽情的配乐和文案也足够让梅长苏在看完以后捂着眼睛沉默了好久。

“这会儿眼睛肯定不红了，信我，你偶像包袱没丢真的。”

梅长苏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在眼睛上蹭过去：“蔺导这片儿是准备冲击奥斯卡吗？不拿几个亿票房天理难容。”

蔺晨听了直乐了：“什么就片儿不片儿的，怎么说得那么微妙呢。”

“唉……”梅长苏看了看他，“咱俩就没法儿好好煽煽情是吧。”

“那行，既然你说煽情——”蔺晨一改方才轻松的神情，两手扶在梅长苏的肩上，盯着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终于从嘴角泛开一点点笑容，“那咱们就说说煽情的事儿。坐吧，站半天感觉腿都不会打弯儿了。”

梅长苏依言坐下，紧张后知后觉的出来冒了个泡儿。他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念头，总觉得蔺晨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很有分量，另外还可能跟自己想要“聊聊”的内容息息相关。他难掩慌乱的四下环顾，抓了只抱枕牢牢抱住，犹豫着等着蔺晨开口。

蔺晨坐好以后先叹了声气。听到这动静梅长苏下意识挺直了背，视线飘忽几番，最后轻轻落在蔺晨的眉骨。

他隐约看到了怒火的光点。

“我有时候真的挺想跟你打一架的，”蔺晨朝他看过来，平静地说，“后来想想，最后生气跟心疼都是我，就觉得还是算了吧。心里想一下得了，下不去手。”

梅长苏眨眨眼，不知道这话自己该怎么接。

“梅长苏。”

“嗯。”

“你到底对自己有多不自信？”蔺晨拧着眉毛说。

“我没有——”梅长苏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急切的解释道，“真的没有。”

蔺晨深深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信。”

梅长苏张了张嘴，这下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不自信，不够自信，不是特别的有底气……所有困苦纠缠都是因为不敢对自己十足肯定。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这么幸运啊。

遇见一个这么好的你，拥有一个这么好的你。

“我知道你最近在烦一些事儿，但我也只能猜到这么多，你在烦什么愁什么我一个字都不会问。”

不知道蔺晨是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梅长苏抿着嘴，自下而上看向他。

“但是——我想问问你，不管你因为什么而感到质疑，我不够成为你的理由吗？”蔺晨的手心紧紧包裹着梅长苏的指尖，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声音里也添上了哽咽，“……我不是你的底气吗？”

梅长苏死死咬着下唇，突然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搂住蔺晨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

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在心里问自己。

太蠢了。

“蔺晨，你会害怕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啊。”

完